那两道雪亮得近乎暴戾的车灯,如同凝固的探照光柱,死死钉在窑棚前泥泞的空地上,将密集的雨线照得纤毫毕现,也把林溪和林德海惊愕、警惕的身影完全笼罩在刺眼的白光里。雨水顺着林溪紧抿的唇角流下,冰凉刺骨,却浇不灭她眼中骤然升腾起的火焰。引擎低沉的咆哮声在雨夜里显得格外蛮横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入侵感。
车门猛地被推开,重重撞在湿漉漉的车身上,发出沉闷的钝响。
一只穿着锃亮黑色皮鞋的脚率先踏出,踩进泥泞的水洼里,溅起浑浊的水花。紧接着,一个高大的身影钻了出来,无视瓢泼大雨,径直走向林家父女。来人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风衣,雨水瞬间在光滑的衣料上汇聚成流。他撑开一把宽大的黑伞,伞沿微微抬起,露出一张轮廓分明的脸。约莫三十岁上下,鼻梁高挺,薄唇紧抿,下颌线条透着一股冷硬的锐利。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,在强光映照下,瞳孔的颜色显得异常浅淡,近乎一种冰冷的灰质,此刻正毫无温度地扫视着破败的窑棚和眼前狼狈的父女,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,带着审视和一种居高临下的疏离。
他身后,驾驶座又下来一个穿着冲锋衣、身材敦实的年轻人,手里也撑着伞,快步跟上,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,更像是保镖或助理的角色。
“林德海师傅?”撑黑伞的男人开口了,声音不高,穿透雨声却异常清晰,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,没什么情绪起伏,却有种无形的压力。他的目光直接越过林溪,落在她身后脸色煞白、身体微微发抖的父亲身上。
林德海像是被这声音烫了一下,身体猛地一颤,下意识地想后退,却被脚下的泥泞绊了个趔趄。林溪眼疾手快,一把扶住父亲的手臂。她能清晰地感觉到父亲臂膀肌肉的僵硬和无法抑制的颤抖。父亲的恐惧是真实的,且根深蒂固。
“是我…您…您是?”林德海的声音干涩发紧,带着明显的惶恐。
“陈砚。”男人言简意赅,从风衣内袋里掏出一个深蓝色封皮的证件,动作利落地在林德海眼前展开。证件上的国徽在湿漉漉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庄重,下方印着清晰的单位名称——国家文物局考古研究中心,职务是副研究员。旁边附着一张他本人的证件照,依旧是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。“省文旅厅牵头,联合国家文物局和地方文保单位,正在推进‘龙泉窑系重点窑址保护与活化利用’项目。溪山窑,作为龙泉青瓷传统龙窑工艺的重要遗存点,也在本次调研和初步评估范围内。”
他的目光终于转向林溪,那双浅灰色的眸子在她脸上停顿了一瞬,带着审视和评估的意味。“这位是?”
“这是我女儿,林溪。”林德海连忙介绍,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祈求意味,仿佛女儿的出现能替他分担一些这突如其来的、沉重的压力。
林溪没有躲闪,迎上陈砚的目光。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,在她苍白的脸上蜿蜒,却衬得她那双因愤怒和警惕而异常明亮的眼睛更加锐利。“陈研究员,”她的声音在风雨中异常清晰,带着一丝刻意的平静,“深更半夜,大雨滂沱,您这样的‘调研’,真是别开生面。”她刻意加重了“调研”二字,目光扫过那辆沾满泥浆、气焰嚣张的黑色越野车,以及对方滴水不沾的考究衣着,与这破败窑厂、浑身湿透的父女形成了刺眼的对比。
陈砚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,似乎对林溪话语里的锋芒有些意外,但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。“时间紧迫,项目推进有节点要求。况且,”他话锋一转,目光再次投向黑黢黢、破败不堪的龙窑主体,语气平淡却字字如针,“有些状况,在特定环境下看得更清楚。比如,这种极端天气对窑体结构稳定性的潜在威胁。”他的目光扫过龙窑窑身上几道在雨水冲刷下显得格外清晰的、蜿蜒的裂痕,以及窑棚顶那些摇摇欲坠的腐朽木梁和稀稀拉拉的瓦片。“安全隐患不小。一旦发生坍塌,不仅是对文物的损毁,更可能危及人身安全。这不符合基本的保护要求。”
林溪的心猛地一沉。对方精准地踩在了她的痛处。溪山窑的破败是事实,这龙窑如同风烛残年的老人,全靠一股气撑着。但陈砚此刻点出来,绝非善意提醒。
“您到底想说什么?”林溪直接问道,攥着那枚冰冷瓷片的手心微微出汗。
陈砚收起证件,动作不疾不徐。“初步评估报告已经完成。综合溪山窑目前的保存状况、传承能力、以及后续活化利用的可行性,”他顿了顿,浅灰色的眸子直视着林溪的眼睛,清晰地吐出结论,“结论是:原生保护条件严重不足,独立传承与可持续发展能力存疑。”
“什么?”林德海失声叫道,身体晃了晃,脸色灰败如土。
“所以呢?”林溪的声音反而更冷,像淬了冰。
“所以,基于最优保护原则和资源集约利用的考量,”陈砚的语气毫无波澜,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,“项目组建议,将溪山窑纳入‘整体迁移保护’或‘核心工艺资料数据化归档保存’的备选方案。简单说,这里的窑,可以拆解搬迁到市里的青瓷博物馆进行复原展示。至于具体的烧制技艺,包括核心的釉料配方,”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林溪身后那间敞着门、一片狼藉的坯房,“则通过数字化手段记录保存,由更专业的机构进行研究传承。这样,既确保了文物的安全,也能让传统工艺得到更妥善的延续。”
“放屁!”一声嘶哑的怒喝猛地炸响,压过了风雨声。
林德海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衰老雄狮,猛地挣脱林溪的搀扶,往前踉跄了一步,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陈砚,胸膛剧烈起伏。“拆窑?归档?放他娘的狗屁!这是我林家的根!是我爹、我爷爷,一砖一瓦、一捧泥一把火烧出来的命根子!你们懂什么?博物馆里的死窑能烧出活瓷吗?数据?数据能记下窑神爷的火气吗?能记下烧窑人骨子里的那股劲儿吗?”他激动得语无伦次,唾沫星子混着雨水飞溅,“祖宗的东西…你们这是要掘我们的根啊!秘色釉…秘色釉都没了…你们还要来抢剩下的这点破窑烂砖?!”
“爸!冷静点!”林溪急忙再次扶住情绪失控的父亲,心脏在胸腔里狂跳。父亲的反应过于激烈,尤其是那句“秘色釉都没了”几乎是脱口而出!她清晰地看到,当父亲吼出“秘色釉”三个字时,陈砚那双一直没什么波澜的浅灰色瞳孔,骤然收缩了一下,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射向林德海,随即又飞快地扫过林溪的脸,似乎在捕捉她瞬间的反应。
“林师傅,请注意措辞。”陈砚身后的敦实年轻人皱了皱眉,上前半步,语气带着警告。
陈砚抬手,制止了同伴。他的表情恢复了一贯的冷硬,但眼神深处却多了一丝探究的幽光。“秘色釉?”他重复了一遍,声音不高,却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,“溪山窑,还保留着秘色釉的烧制技艺?”他的目光转向林溪,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,“这倒是…项目前期资料里未曾提及的重要信息。”
林溪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爬上来。这个陈砚,反应太快,太敏锐了!他捕捉到了父亲话里最关键的信息,并且立刻将其与“价值”挂钩。秘色釉的失窃,绝不能让他知道!否则,本就对溪山窑判了“死刑”的评估报告,只会雪上加霜——一个连核心配方都保不住的窑厂,还有什么“传承能力”可言?只会更快地成为他们口中“需要归档保存”的对象!
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,迎上陈砚探究的目光,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和苦涩。“陈研究员说笑了。秘色釉是龙泉青瓷传说中的巅峰,多少窑口梦寐以求而不可得。溪山窑只是守着祖传的一点老底子,勉强维持点传统器型罢了。我爸他…是气糊涂了,口不择言。”她用力捏了捏父亲的手臂,示意他噤声。
林德海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失言,颓然地低下头,肩膀垮塌下去,只剩下粗重的喘息。
陈砚的目光在林溪脸上停留了几秒,那锐利的审视感让林溪几乎以为自己被看穿。但他最终没有追问,只是微微颔首,语气依旧平淡无波:“无论是真是假,都改变不了现状。这份初步评估意见,会按程序上报。另外,”他话锋一转,目光再次投向那沉默的巨龙般的龙窑,“考虑到近期可能有持续的强降雨,为了安全起见,在最终处置方案确定前,希望你们暂停一切靠近窑体的活动,尤其是进入窑室内部。这是基于安全考量的正式建议。”
说完,他不再看林家父女,对身后的年轻人偏了偏头:“小张,拍几张窑体全景和重点结构隐患部位的照片,记录一下现状。”
“是,陈老师。”叫小张的年轻人立刻拿出专业相机,熟练地对着破败的龙窑和摇摇欲坠的窑棚咔嚓咔嚓地拍了起来,闪光灯在雨夜里突兀地亮起又熄灭。
陈砚则撑着伞,踱步走向坯房的方向。他的脚步踩在泥水里,却异常沉稳。他停在坯房门口,没有立刻进去,目光锐利地扫视着门框、地面以及屋内的一片狼藉。他的手电光柱在潮湿泥泞的地面上缓缓移动,仔细地查看着每一处痕迹,那专注的神情,不像是在调研窑址,更像是在勘察一个案发现场。
林溪的心提到了嗓子眼。她下意识地将攥着那枚符号瓷片的右手缩进了风衣口袋深处。她清晰地记得,那片瓷片,就是在坯房门后那堆湿漉漉的茅草碎瓦里发现的!陈砚的目光,最终落在了那堆杂物上,停留了足足有三秒钟。林溪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。
然而,陈砚只是用手电光在那堆杂物上晃了晃,并没有俯身去翻动。他转身,目光扫过整个窑厂,最后落在那个巨大的、被雨水冲刷得格外干净的废弃匣钵堆上。那些曾经承受过千度窑火的匣钵,如今像一堆巨兽的骨骸,沉默地堆在窑棚角落。
“林小姐,”陈砚忽然开口,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飘忽,“听说你是学设计出身?在省城有不错的发展。”他的目光转回林溪脸上,带着一丝探究,“为什么选择这个时候回来?”
林溪迎着他的目光,没有丝毫退缩:“这是我的家。这里有我的根,有我放不下的责任。”
“责任?”陈砚的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,形成一个极淡、也极冷的弧度,“守着注定要消亡的东西,也是一种责任吗?”
林溪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。她正要反驳,陈砚却不再给她机会。
“照片拍好了。”小张收起相机,快步走回陈砚身边。
陈砚点点头,最后看了一眼沉默伫立在风雨中的巨大龙窑和林家父女,那眼神复杂难辨,有审视,有评估,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、不易察觉的…惋惜?但转瞬即逝,只剩下公事公办的冷硬。
“初步意见和现场记录我们会带回。后续会有正式文件通知。请遵守安全建议。”他丢下这句话,转身走向越野车,黑伞在雨中划出一个利落的弧度。
车门关上,引擎再次发出咆哮。两道刺目的光柱调转方向,蛮横地撕开雨幕,沿着来时的泥泞土路,颠簸着,轰鸣着,迅速消失在无边的黑暗雨夜之中,只留下满地狼藉的车辙印和死一般的寂静。
“呜…”直到那引擎声彻底消失,林德海紧绷的身体才猛地松懈下来,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,整个人像被抽干了力气,软软地就要往泥水里瘫倒。
“爸!”林溪惊呼一声,用尽全力撑住父亲沉重的身体,半拖半抱地将他扶回老宅堂屋。冰冷的雨水顺着两人的头发、衣角往下淌,在凹凸不平的青石地面上积起小小的水洼。
堂屋里依旧空荡冷清,只有那盏昏黄的白炽灯散发着微弱的热度。林溪将父亲扶坐在那张老旧的矮凳上,又手忙脚乱地找来一条还算干燥的旧毛巾,胡乱地擦拭着父亲脸上冰冷的雨水和浑浊的泪水。林德海像个木偶般任她摆布,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,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。
“爸,你告诉我,”林溪半跪在父亲面前,双手用力握住他冰冷僵硬的手,强迫他抬起头看着自己,“那个陈砚,你认识他?或者说,你认识他代表的人?你刚才为什么那么怕?还有,你说的‘不该回来’,到底是什么意思?是不是跟偷配方的人有关?”她的声音因为急切和寒意而有些发抖,但眼神却异常坚定锐利。
林德海的目光躲闪着,嘴唇哆嗦着,脸上交织着恐惧、痛苦和一种难以启齿的挣扎。“溪溪…别问了…这些人…我们惹不起…”他声音嘶哑,带着绝望的哀求,“听他们的吧…把窑…交出去…归档…也好…至少…至少能保住命…”
“保命?”林溪的心猛地一沉,父亲的话让她感到彻骨的寒意,“爸!你到底在说什么?!秘方被偷,现在又有人打着官方的旗号要来拆我们的窑!你让我别问?让我把祖宗几代人的心血拱手让人?这窑,这手艺,是我们林家的命!命都没了,还谈什么保命?”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,在空荡的堂屋里回荡。
林德海被女儿眼中的火焰和话语里的决绝刺痛,他猛地闭上眼,两行浑浊的老泪再次滚落。“你不懂…你不懂啊溪溪…有些事…沾上了…就甩不脱了…那些人…心黑手狠…什么事都干得出来…”他仿佛想起了什么极其恐怖的画面,身体又开始剧烈地颤抖,“当年…当年你爷爷…就是…”
他的声音戛然而止,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,脸上瞬间血色全无,只剩下死灰般的恐惧。他死死咬住下唇,甚至咬出了一丝血痕,仿佛泄露了天大的秘密,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。
“爷爷怎么了?”林溪的心跳几乎停止,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来。爷爷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,父亲一直讳莫如深,只说是旧疾复发。难道爷爷的死…另有隐情?
“没…没什么!”林德海猛地摇头,眼神慌乱地躲闪,“溪溪,听爸一句劝…别管了…真的别管了…我们斗不过的…配方没了就没了…窑…他们要…就给他们吧…”他近乎崩溃地哀求着,整个人蜷缩起来,仿佛想把自己藏进阴影里。
看着父亲这副惊弓之鸟的模样,林溪知道再逼问下去也无济于事。巨大的疲惫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。她颓然地松开父亲的手,跌坐在地上冰冷的青石板上,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。
夜,死寂。只有窗外永无止境的雨声,淅淅沥沥,敲打着残破的瓦片,也敲打着林溪沉到谷底的心。那枚一直被她紧紧攥在手心、几乎要嵌进肉里的符号瓷片,此刻隔着湿透的衣袋,传来冰冷而坚硬的触感,像一块烙铁,灼烧着她的神经。
秘色釉失窃,神秘符号,父亲异常的恐惧,爷爷讳莫如深的死,还有这个深夜“调研”、态度强硬、眼神锐利如鹰的陈砚…这一切,如同散落在泥泞中的碎片,混乱而冰冷,带着刺骨的寒意,指向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。
溪山窑的危机,远比她想象的更加凶险和复杂。这不仅仅是一场技艺的存亡之战,更可能牵扯着不为人知的过往和足以吞噬生命的黑暗。
她不能退。退了,就什么都没有了。
林溪缓缓抬起头,望向堂屋外无边的雨夜,眼中最初的茫然和愤怒,渐渐沉淀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绝光芒。她扶着冰冷的墙壁,慢慢站起身,走到那个空空如也的榆木立柜前。指尖抚过空荡的隔板,那里曾经安放着林家数代人的智慧结晶。现在,只剩下冰冷的木头和耻辱的空洞。
她深吸一口气,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。然后,她转身,走到堂屋角落一个不起眼的、蒙着厚厚灰尘的老式樟木箱子旁。这是她小时候的“百宝箱”,里面装着她童年收集的各种“宝贝”——奇形怪状的石头、漂亮的鸟羽、干枯的野花,还有…一小包她偷偷收集的、爷爷当年烧窑时废弃的各种釉料残渣和矿石碎块。
箱子发出吱呀的呻吟。林溪拂去厚厚的灰尘,打开箱盖。一股陈年的、混合着泥土和矿物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。她小心翼翼地拨开那些早已褪色的童年“珍宝”,手指在箱底摸索着。终于,指尖触碰到一个用旧报纸包了好几层的、硬硬的小包裹。
她屏住呼吸,一层层揭开那泛黄发脆的报纸。里面露出的,是几十块大小不一、颜色各异、形状也不规则的矿石碎块和釉料结块。它们黯淡无光,混杂着泥土,毫不起眼。这是爷爷当年烧窑实验失败后丢弃的废料,被她当成了彩色的“宝石”偷偷藏了起来。其中几块,隐约能看出青瓷釉料的基础色调——灰白、米黄、淡青…
没有秘色釉的母本矿石,没有精准的配方比例,只有这些零碎的、失败的、混杂着各种杂质的废料。
这就是她唯一的起点。
林溪小心翼翼地将这包“废料”捧在手心,如同捧着最后的火种。她走到那张布满刀痕的老方桌前,将包裹摊开。昏黄的灯光下,这些黯淡的碎块显得如此卑微和渺小。
“爸,”她没有回头,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,“窑,不能拆。配方,我会找回来。就算找不回来,”她顿了顿,拿起一块灰白色的矿石碎块,指尖用力摩挲着粗糙的表面,感受着那冰冷的质感,“我也要把它,重新烧出来!”
林德海抬起头,看着女儿在昏黄灯光下挺直的、湿透却异常坚定的背影,浑浊的眼中涌动着复杂的情绪,有担忧,有恐惧,但最终,那几乎熄灭的眼底深处,似乎也被这微弱却执拗的光芒,点燃了一丝微弱的火苗。
.......
接下来的几天,雨势时断时续,天空始终阴沉得像一块浸透了水的旧棉絮。林溪像一头沉默而倔强的困兽,将自己关在了老宅后一间废弃的杂物房里。这里曾是爷爷当年的小工作室,后来堆满了各种舍不得丢的旧物,积满了厚厚的灰尘。
林溪花了大半天时间清理。扫去蛛网,擦掉积尘,将那些蒙尘的旧轱辘车、磨损的修坯刀、沾满干涸泥浆的木制模具一件件整理出来。狭小的空间里,渐渐有了点作坊的模样。她将那张唯一还算完好的旧木桌搬到窗下,充当工作台。那包童年收集的釉料废料,被她珍而重之地放在桌子一角。
没有现成的泥料,她就自己动手。后山有优质的瓷土矿脉,这是溪山窑赖以生存的根本。林溪扛着锄头和竹筐,在雨后泥泞的山坡上艰难地挖掘。沉重的锄头每一次落下,都震得她虎口发麻,手臂酸痛。潮湿的泥土黏在锄头上,甩也甩不掉,很快她身上就沾满了泥点,脸上也蹭得黑一道白一道。挖够一筐,还要深一脚浅一脚地背下山。沉重的竹筐压在她瘦削的肩膀上,勒出深红的印痕。林德海几次想帮忙,都被她沉默地拒绝了。她需要这种近乎自虐的体力劳动,来压制心底翻腾的焦虑和愤怒。
挖回来的瓷土矿需要经过繁琐的处理。先要敲碎成小块,反复淘洗,去除杂质,沉淀出最细腻的泥浆。再将泥浆摊在干净的青石板上,靠阳光和微风自然阴干。没有阳光的阴雨天,这个过程变得极其缓慢而煎熬。林溪守着那一摊摊灰白色的泥浆,像守着襁褓中的婴儿,生怕哪一阵风吹来裹挟了灰尘,哪一滴雨水意外落下破坏了湿度。
等待泥料阴干的日子里,她就将所有的精力投入到那包“废料”上。这是她复原秘色釉唯一的线索,渺茫得近乎可笑。
她找来爷爷留下的一套简陋的研磨工具:一个沉重的石臼,一根光滑的石杵。将那些颜色各异的矿石碎块和釉料结块,按照颜色大致分类,然后一块块放入石臼,用力地捣碎。石杵撞击石臼底部,发出沉闷而单调的咚咚声,在寂静的杂物房里回荡。枯燥,费力,没捣多久,她的手腕就酸痛难忍,掌心也被磨得发红发烫。汗水顺着额角滑落,滴进石臼里,混入那些被碾成粉末的矿石中。
研磨只是第一步。得到的粗糙粉末还需要过筛。她找出爷爷当年用过的细密铜丝筛网,一遍遍地将粉末筛过。细如粉尘的部分被小心收集,粗颗粒则倒回石臼继续研磨。粉尘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,呛得她连连咳嗽,脸上、头发上都蒙上了一层灰扑扑的颜色,像刚从土里钻出来。她毫不在意,眼中只有那些被筛出来的、颜色深浅不一的粉末。
她记得爷爷说过,釉色的秘密,藏在石头里,也藏在火里。不同的矿石,不同的配比,不同的窑火温度,甚至烧制时匣钵摆放的位置、窑内火焰的气氛(氧化还是还原),都会让最终的釉色千差万别。
没有配方,她只能做最笨、也最耗费时间和材料的实验——穷举法。
她在老屋角落里翻找出几十个小小的、粗糙的素烧陶碟——那是爷爷当年用来试验新釉的小试片。她将不同颜色的矿物粉末,按照自己猜测的、可能影响釉色的比例(比如增加某种含铁矿石粉末的比例会使釉色偏青,增加含铜的可能偏绿),小心翼翼地混合。再用小木片挑起一点点混合物,加入适量的清水,在小陶碟里慢慢调和成稀稠适中的釉浆。每一个配比,每一个小小的陶碟,都被她用炭笔仔细地标注上编号和大致成分比例。
几十个小陶碟,密密麻麻地摆满了工作台的一角,里面盛着颜色浑浊、深浅不一的釉浆。灰白,土黄,淡褐,浅绿…唯独没有她渴望看到的那一抹清澈神秘的天青。这些丑陋的、毫无生气的浑浊液体,如同她此刻混乱而看不到希望的心境。
林德海默默地关注着女儿近乎疯狂的举动。他不再劝阻,只是眼神里充满了忧虑和心疼。他会在林溪累得趴在桌子上睡着时,悄悄给她披上一件衣服;会在饭点时,默默地将一碗热腾腾的、几乎没什么油水的清粥咸菜放在她工作台旁,然后又悄无声息地退出去。
这天下午,林溪正被一堆毫无进展的试验釉浆弄得心烦意乱,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喧哗声,夹杂着男人粗声大气的吆喝和争执。
她皱了皱眉,放下手中的小陶碟,走到窗边向外望去。
只见七八个穿着沾满泥浆工作服的男人,正簇拥着一个穿着皮夹克、腆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,推推搡搡地堵在老宅院门口。那中年男人头发梳得油光水滑,嘴里叼着烟,正是镇上“宏达建材”的老板赵金宝。他旁边站着两个膀大腰圆、一脸横肉的手下,眼神不善。
林德海挡在院门口,佝偻着背,脸色涨红,正激动地挥舞着手臂:“赵老板!这钱…这钱能不能再宽限几天?你看这…窑厂都这样了…”
“宽限?”赵金宝嗤笑一声,吐出一个烟圈,斜睨着林德海,“林老头,我宽限你的次数还少吗?去年你说等开窑卖了瓷器就还,结果呢?烧一窑塌一窑,砸进去的煤钱都打了水漂!今年开春你又说等省里非遗补助下来,结果呢?补助呢?影子都没见着!”他用夹着烟的手指用力戳着林德海的胸口,唾沫星子飞溅,“三万五千八!连本带利!今天要么拿钱,要么,”他狞笑一声,目光扫过破败的老宅和半山腰的龙窑,“用你这破窑厂的地皮抵债!这破地方,搞搞开发,堆堆建材,还能废物利用!”
“你…你休想!”林德海气得浑身发抖,指着赵金宝,“这地…这地是祖上传下来的…是溪山窑的根!你休想打主意!”
“根?”赵金宝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,哈哈大笑起来,“烂泥里的烂根!能值几个钱?老子肯拿它抵债,是给你脸了!老东西,别给脸不要脸!”他脸色一沉,对旁边的手下使了个眼色。
那两个壮汉立刻上前,一左一右架住了林德海的胳膊,就要把他往旁边拖开。
“住手!”
一声清冷的厉喝从院内传来。
林溪推开院门,大步走了出来。她身上还沾着研磨矿石留下的灰扑扑的粉尘,头发简单地挽在脑后,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额角,脸上也蹭着几道泥灰,看起来有些狼狈。但她的腰背挺得笔直,眼神如同淬了火的刀子,冰冷地扫过赵金宝和他那两个手下。
那两个壮汉被这突如其来的气势和冰冷的眼神慑了一下,下意识地松开了林德海。
赵金宝眯起眼,上下打量着林溪,嘴角扯出一个油腻的笑容:“哟,这不是林家的大学生闺女吗?听说在省城混得不错?怎么,回来替你爹还债了?”他语气轻佻,带着明显的嘲讽。
林溪没有理会他的挑衅,走到父亲身边,将他护在身后,目光直视赵金宝:“赵老板,欠债还钱,天经地义。但这地,是溪山窑的命脉,不可能抵给你。钱,我们会还。给我三个月时间。”
“三个月?”赵金宝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的笑话,夸张地掏了掏耳朵,“三个月?黄花菜都凉了!你拿什么还?就凭你?”他指着林溪身上沾的灰土,又指了指半山腰那破败的窑棚,“指望你那破窑再烧一窑赔钱货?还是指望你那点花架子设计,能变出金子来?”
他带来的那些工人也跟着哄笑起来,眼神里充满了鄙夷和不屑。在他们看来,这个曾经飞出山窝窝的金凤凰,如今也不过是落回泥地里扑腾的土鸡。
林溪的目光扫过那些哄笑的脸,最后定格在赵金宝脸上。她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,反而因为对方赤裸裸的轻视而变得更加沉静锐利。她没有辩解,没有愤怒的嘶吼,只是缓缓抬起右手。
她的手里,握着一把修坯刀。木质的刀柄已经被摩挲得油亮光滑,刀身是薄而锋利的钢片,弯成一道流畅而富有弹性的弧线。这是爷爷传下来的老物件,刀口依旧锋利。
在众人疑惑、讥诮的目光注视下,林溪走到院墙边。那里堆放着一些前几天她挖回来、已经初步阴干、准备进一步陈腐的泥料。她俯身,从泥堆里切下一块拳头大小、质地均匀的湿泥。
她走回院子中央,无视周围的目光,将那块湿泥在手里用力揉捏、摔打。泥巴在她手中发出沉闷的噗噗声。她的动作精准而富有节奏感,每一次揉捏摔打,都像是在与泥土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。杂质被挤压出来,泥料变得更加柔韧、均匀,带着一种温润的光泽。
揉练好的泥团被放在一块光滑的青石板上。林溪拿起一个简单的木制转盘——这是最原始的手动轱辘车。她将泥团重重摔在转盘中心,脚踩在下方连接的踏板上,开始有节奏地蹬踏。
转盘发出吱呀的轻响,开始缓缓旋转。林溪的双手沾满了泥水,稳稳地扶住旋转的泥团。她的眼神专注得如同凝固的冰湖,所有的精神都凝聚在指尖与旋转泥团的微妙触感上。
提拉,开孔,塑形…
她的动作行云流水,没有丝毫犹豫。沾满泥浆的双手仿佛拥有了魔力,在旋转的泥团上施加着精准而富有生命力的力道。原本不成形状的泥团,在她手中迅速地变化着。底部被稳稳地拉出,形成饱满圆润的腹身;口沿被灵巧地翻卷、收束,形成优雅的弧度;修长的瓶颈被缓缓拉出,线条流畅而挺拔。
仅仅不到十分钟!
一个器型规整、线条流畅、比例完美的青瓷梅瓶泥坯,便赫然呈现在旋转的转盘之上!瓶身圆润饱满,瓶颈修长优雅,口沿薄如蝉翼却又异常挺括。虽然还只是未经烧制的泥胎,但那流畅的线条和精准的造型,已经透出一种含蓄而内敛的美感。
整个院子,鸦雀无声。
刚才还在哄笑的工人们,此刻都张大了嘴巴,脸上的讥讽和不屑凝固了,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震惊。他们不懂什么艺术,但他们看得懂手艺!这行云流水、精准利落的拉坯功夫,绝不是一朝一夕能练成的!这需要无数次的失败和汗水,才能将泥性、手感、力道、旋转的韵律完美融合!
赵金宝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,叼着的烟都忘了吸,烟灰簌簌地掉落在他的皮夹克上。他瞪着眼睛,看着那个在转盘上静静旋转、仿佛自带光芒的泥坯梅瓶,又看看那个站在泥坯旁、满手污泥、脸上沾灰却眼神清亮锐利的年轻女子,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。
林溪停下踩踏,转盘缓缓停止。她拿起那把锋利的修坯刀,刀尖在瓶身肩部轻轻划过,留下一条浅浅的基准线。然后,她深吸一口气,手腕悬空,刀尖微微倾斜,对准了泥胎湿润的表面。
下一个瞬间,她的手腕动了!
快!快得几乎看不清动作!
只见那把薄薄的修坯刀,如同拥有了生命,在她灵巧的手腕驱动下,化作一道银亮的流光,在旋转的泥胎表面跳跃、舞动!刀尖所过之处,泥屑如同被驯服的精灵,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。
这不是简单的刮削,而是一场令人眼花缭乱的雕刻!
刀尖时而轻点,时而深划,时而流畅地拖曳出长线,时而急促地敲打出细密的点阵。伴随着刀尖与湿润泥胎接触时发出的极其细微、又极富韵律的“嚓嚓”声,一种繁复、古老、充满神秘力量的纹饰,如同被唤醒的生命,在泥胎表面迅速生长、蔓延!
那是古老的跳刀纹!
刀尖跳跃的轨迹,精准地落在泥胎上,形成一道道或深或浅、或长或短、排列紧密又富有节奏感的平行纹路。这些纹路并非完全整齐划一,而是带着一种手工特有的、微妙的韵律感和呼吸感,仿佛古琴的弦音,又像是远古先民祭祀时的神秘舞步。纹饰从瓶肩部开始向下蔓延,如同水波荡漾,又似山峦起伏,充满了原始的张力与美感。
林溪的身体微微前倾,眼神专注得如同凝固。她的手腕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,每一次落刀都精准无比,每一次跳跃都带着千锤百炼的韵律。泥屑在她指间飞舞,沾满了她的手臂和衣襟,但她浑然不觉。这一刻,她仿佛与手中的刀、与旋转的泥胎、与那传承了千年的古老技艺完全融为一体。
不到五分钟!
一个布满繁复而精美跳刀纹的青瓷梅瓶泥坯,完美地呈现在众人眼前!那跳刀纹深浅有致,疏密得当,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和古老的艺术气息,与瓶身流畅的造型相得益彰,美得惊心动魄!
整个院子,死一般的寂静。只有风吹过破败窑棚发出的呜咽,以及林溪微微有些急促的呼吸声。
赵金宝嘴里的烟彻底掉在了地上,他瞠目结舌地看着那个泥坯,又看看满手污泥、眼神却亮得惊人的林溪,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,半天才挤出一句话:“…好…好手艺!”
林溪放下修坯刀,拿起一块湿布,仔细地擦拭掉泥坯口沿和底部多余的泥屑。她的动作从容而优雅,仿佛刚才那场令人炫目的技艺展示只是随手而为。然后,她才抬起头,目光平静地看向赵金宝,声音清晰而沉稳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:
“赵老板,这手艺,值不值三个月?”